“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幼时读杜牧的《山行》,常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这个世界应该在我目光所无法触极的远方,它是悠然的、寂静的,或许还隐藏着一些与神仙有关的洞府、灵物,这个世界里即使有我的同类,那也是“白云生处有人家”,他们劳作在云起云散之间,休憩于猿啼鸟鸣声之中,逍遥、幸福与他们有关。
我想,娜阿的老家应该就在“白云生处。”普洱西南三县绵长的大山里,隐藏着傣族、佤族和拉祜族的村落。有趣的是,这三个少数民族村落通常是按照由大山低处到高处排列的。我曾一度对此很是疑惑,后来才慢慢知道,这种分布方式,与三个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性格特征有着极大的关联。傣族人温和、勤劳、能干,他们在水比较丰富的山下种稻谷、建鱼塘、修寺庙,一年四季都在忙碌,“坝子”是他们终生守护的家园。佤族人强壮、彪悍、懒散,这决定了他们永远不会羡慕傣族人 “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他们的幸福在大山深处。他们喜欢狩猎,大山里丰富的野物是他们自个的下酒菜,当然,要是拿去和傣族人交换粮食、蔬菜,那可是“抢手货”,所以,半山腰是佤族人的“乐土”。而拉祜族,吃苦耐劳倒不逊于傣族,怎奈人家傣族人多势众,富饶的 “坝子”怕是没他们的份;他们的性格又比较内敛,文明程度相对落后,单凭这两点就在佤族人那里落了下风,只得到山的最高处安家落户。
汽车逐渐离开 “坝子”,钻进幽深的大山。从勐马镇到富岩乡政府所在地是柏油路面,虽然汽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往高处攀爬, 坐在车里倒还惬意。但一离开富岩乡政府所在地,一条坑坑洼洼的黄土小路就出现在了眼前。没头没脑的颠簸,直让人头晕眼花。假如不巧再碰上一辆载满甘蔗的大货车,好家伙,满世界都弥漫着尘土,土腥味可着劲往鼻子里钻。娜啊告诉我们,这样的路走上
顺势望向窗外,我们就行进在山绵长的脊背上。山上的植被破坏得很厉害,拉祜族人为了维持生计,砍伐了大片大片的树木,在贫瘠的山坡上开垦出方块状的田地。农业机械化对他们而言,是个奢侈的梦想。由于久旱不雨,田地基本都荒芜了。健壮的大山,此时显出了些许的孱弱。
娜啊是寨子里为数不多的人才,因为考进师专,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吃上了“国家饭”,这让乡亲们格外艳羡。当然,也有一些拉祜族女人希望像她一样离开这苍莽大山,但因为没有文化,只好另寻别路。于是,远近的寨子里每年都有好些拉祜族女人跟着来这里做生意的湖南人、四川人跑了,她们有的是未成年的小姑娘,有的是孩子才几岁的少妇。事实上,她们的“出走”未必就能换来渴求已久的幸福。
娜啊老家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寨子,三十来户人家,寨子里多为低矮的砖房,房顶覆盖着石棉瓦。几年前,娜啊的家还是几间简陋的茅草房,后来,娜啊省吃俭用了近两年,总算让家人住上了现在的砖房。我们的到来,引起阵阵狗吠。狗儿们或站在篱笆旁,或跳到柴堆上,警觉地打量着我们。往日里,寨子里出入的都是它们熟悉的面孔,这安静的大山已经许久都不曾被外人来打扰过了。几个月前,我去西双版纳的橄榄坝,那里的狗儿看到游客爱理不理,只是臃懒地趴在阴凉处睡大觉,你若从它身边走过,它顶多抬起头来傲慢地注视你几秒钟。在狗儿眼中,这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山南海北的人多了去,你没资格引起它的注意。
后来,娜啊家的几条狗慢慢熟悉了我们,便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
小院里早就聚集了娜啊的亲戚们。用长长的花布裹着娃娃的妇女,衣服上布满油污的孩子,紫黑的脸膛上挂着笑容,写着好奇。
我们坐在小木凳上,围着一个普通椅面大小的桌子喝娜啊父母自己采的茶。
为了招待我们,娜啊的家人特意到水田里逮了牛蛙,到沟渠里捉了小螃蟹,而厨房间的案板上则赫然放着一头早就宰杀、分割好的猪。我瞬间忐忑不安起来,对于贫困的拉祜族人家来说,一头猪的钱可能是他们几个月的经济来源,他们分明把我们当成了最尊贵的客人。
厨房间很快就生起了火。娜啊的母亲怕她做的牛蛙不符合我们的口味,便邀请我的同事老史亲自下厨。散发着浓烟的厨房,让老史不禁皱了皱眉头。几分钟后,他到底是泪流满面地溜了出来。
吃午饭的时候,老史突然问娜啊,怎么饭桌上全是荤菜,连个素菜也没有呢。
他何曾想过,当城里人对饭桌上的荤腥之类不再渴望的时候,这些山里的人家,正无限憧憬着能美美地吃一顿荤腥。我们正在疏远的,恰恰是他们正想获取的呀!
临走时,娜啊的母亲给我们带上了自己种的冬瓜和茶叶。这些,在我看来,实在受之有愧。
来去的一路上,我未曾看到散落在大山里的人家环绕在白云间。也许由于长期的干旱,山上又经常烧荒,空气的质量比较糟糕的缘故。我想,“白云生处有人家”的画面,我若换个合适的时间来,应当是可以见得到的。
可是,我却不再有儿时那样强烈的渴望了。
杜牧的诗歌里,只有让我们这些山外人无比痴迷的诗情画意,而山里贫困人家的苦痛又怎能从这些优雅的文字中读出?。
“白云生处有人家”,仅仅只是一句能让我们浮想联翩的写景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