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 晴
迈进教室的一瞬间,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课桌椅的油漆已大片脱落,有几张短而窄的条凳上,竟然挤着四个孩子。大多数学生穿着破旧的拖鞋,也许,他们把自己唯一一双球鞋珍藏在了木箱里,直到上体育课才舍得拿出来。
怜悯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简短的开场白后,我请孩子们逐一作自我介绍。我想,这不应该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然而,孩子们接二连三把头深深埋下,没有一个人敢正视我的眼睛。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后来,我用温和的笑容鼓励他们,总算有几个孩子壮着胆站起来,用微弱的地方口音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我真想。我让孩子们以 “我真想“为开头写几句话,我还告诉他们,小时候写下自己的梦想,就如同在大海航行扬起风帆,将来无论走到那里,梦想都能引领着一个人成长、成熟、成功。
孩子们立刻找出纸和笔写了起来,教室里格外安静。
“我真想永远住在学校,可有时候我要在家放牛。”
“我真想去现(县)城看看,我还没有去过,听说那里很烦(繁)华。”
“我真想吃一顿电视里说的卖当牢(劳)。”
“我真想听一次周杰轮(伦)的演唱会,他什么时候能来我们寨子演出呢?”
……
不读下去了罢,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9月16日 阴
“班上的孩子太多了,基础又差,怎么照顾得过来?”我向当地老师抱怨道。
“过几天人会少的!”他们意味深长地说。
果然,开学才两个星期,班上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少。
第一节课那个胆怯地问我“上海有多大”学生不见了。他生病了吗?还是因为大雨阻断了他到学校的山路?
顽皮的彝族男孩熊春天两天没来了。是不是我讲课内容太深,让连“我真想”这个三字都读不完整的他受到了剧烈的挫伤?
那个曾经写下“家贫也会出孝子,清贫也能有英才”的佤族女生叶妮,她的座位也空着。她是在家里看护年幼的弟弟,还是背着竹篓艰难地攀登在山路上?
昨天去镇上买东西,远远地看见了我的学生岩坤、扎阿正在街上游逛,他们为什么不来学校?
……
心头突然涌起了一丝悲怆。
我原以为,贫困应该让这些大山深处的孩子更热切更刻苦的读书;我原以为,我微薄的努力或许能改变某个孩子的命运。
我还知道,为了在边疆普及义务教育,国家对偏远山区教育的扶持力度一年比一年大,“上不起学”的孩子的数量正日益减少。
那孩子们都去哪里了呢?义务教育的普及和落实,为什么在这大山里竟然如此艰难?
“不管学生是什么原因,老师们都会抽时间翻山越岭尽量把他们找回来。”校长坚定地说。
突然想起了电影《一个都不能少》。
那是多么漫长的寻找啊,那也是何等艰辛的回归啊!
但终究,电影里失学的张慧科带着笑容回来了!
我的十六个孩子,你们明天会回来吗?
10月24日 雨
中午,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隐约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拉祜族学生娜妥正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她的两只手缩在背后,仿佛故意隐藏着什么东西。雨水淋湿了她的衣服和头发,她的脸蛋比往日黑亮了几许。
“你找我有事吗?”我问她。
“老师,你喜欢鸡冠花吗?”娜妥小声地问我。
我不禁一愣。
鸡冠花,我并不陌生,老家的小院里常载,深红色,形如公鸡的冠子。但对这种花,也说不上喜欢,总觉得它太普通。
但我还是笑着告诉她,鸡冠花挺好看的。
娜妥眼睛里瞬间流过一缕光彩,她猛地把手从背后抽出来,高兴地对我说:“看,我家种的鸡冠花,老师,送给你!”
几片红云溢满了我的双眼。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花朵得如此饱满颜色如此明丽的鸡冠花。几滴雨珠沾在花冠上,越发衬托出它的清纯、健康。
我接过娜妥手里的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刚要转身回屋拿些糖果送给她,她便道了声“老师,再见”,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瓶子里的鸡冠花像娜妥那淳朴的脸庞,正浅浅地对我笑着。
谢谢你,孩子!
11月16日 多云
今天,是值得记住的日子,由五位支教同仁发起的“支教爱心基金”成立了。
一千五百元的爱心基金,数目不算庞大,但却凝集着哥几个的一片真诚。基金的使用受校长办公室全程监督,专款专用,主要用来救助特困学生。
此前,校长提出要在全校学生面前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但被我们婉拒了。
八年前,一位来这里支教的老教师,曾经无数次暗中资助他教的困难学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回到上海后,依然不断地给这里的孩子们捐款、捐物、写信,
何曾奢求过别人为他举行什么“感恩大会”?
因为,很多时候,爱的给予是不需要理由的。
12月23日 晴
下午两点,教育局赵局长带我们“送教下乡”。
我们去的地方叫公信乡糯董小学,那里到处是连绵的山脊,幽深的沟谷,再也找不到一块“坝子”(平地)。
校园坐落在大山高处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坡上,四周没有围墙,操场的边缘是荆棘丛生的沟谷。校园孤单地睡在大山里,大山就是学生们的校园。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正如一头头顽皮任性的小兽,课间里他们会不会一头钻进密林而迷路呢?他们会不会因为采摘野果不小心坠落进山谷里呢?
我悄悄踱进了一间学生宿舍。屋里是五、六张残破,狭窄的木板床。孩子们在床上铺上了自带的花毯子,睡觉盖的是薄薄的小被子,满是污渍的被面上遍布着毛疙瘩。我看到,有一张床上的毯子,显然被裁剪过,竟然只有床的一半长度,任是再矮小的孩子,也无法把身体完全伸展开来安睡。这时,放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了进来。一见到屋里有个陌生人,他们吓得纷纷往后退。我连忙说:“不怕不怕,我来看看你们。”孩子们听完,一边亲切地喊着“叔叔好”,一边出神地注视着我手里的照相机。我问一个孩子,晚上山上的风很大吧,你睡觉冷不冷啊?他羞怯地低下头,小声地说:“有点冷。”我说,孩子们,叔叔给你们照张相吧。孩子们立刻聚拢在一起,咧开小嘴,紫红的脸膛上有写不尽的喜悦。
夜晚,寒意正浓。我蜷缩在暖和的被子里,突然,我喃喃自语道:“孩子们,晚上睡觉冷吗?”
3月10日 小雨转晴
作为一名语文教师,一直希望能把这里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资源和语文教学有机结合在一起。
巧合的是,教材里正好有一个主题为“到民间采风去”的综合学习活动。
班级学生很多来自傣族、佤族、拉祜族、哈尼族,可以就地取“材”。没想到,学生们一听要唱少数民族歌曲,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们说,老师,我们不会唱,还是让我们唱流行歌吧,电视剧《一起去看流星雨》里所有的歌我们都能唱。我说,不行,我们要开展的这个活动与流行歌曲无关,而且,我感兴趣的是你们怎么展示自己民族的好东西。
我建议不会唱少数民族歌曲的学生,回家跟自家的大人或寨子里的艺人学唱。如果不喜欢唱歌的话,可以表演其它文艺节目,但一定要把自己民族的风情展示出来。
学生们仿佛有了方向,各自去做准备。
今天的语文课,学生们特别兴奋和自豪。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但叶妮几个人带来的《阿佤人民唱新歌》欢快奔放,一如三月灿烂的阳光。我的课代表李艳唱的是一首拉祜族小调,她还给我们作了解释,小调描述的是一对采茶的母女,用对话的形式歌咏浓浓的春光。傣族女生叶保相、玉罕班的舞蹈《风尾竹》翩跹可爱,彝族男孩熊春天讲述的民间故事《帕查阿瑟买石》惊险曲折……
课后,我布置学生写作文,把这次活动写下来。
很为自己搞了这样一个系列活动而得意,不过我想,最有收获的应该是孩子们吧。优秀的少数民族文化,最终还是要由它无时不刻都在滋养着的人们去继承和发扬,我的学生们,他们一定会慢慢承担起这一神圣使命的。
4月8日 晴
“老师,再过两个多月,你就要走了。老师,你以后还会再来这里吗?”
我的傣族学生玉永,在她的作文里写下了这样的话。
我抬起头,眺望青山那健硕的胸膛、优雅的眉线,我的耳边隐约传来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清脆的读书声。
这片土地,贫瘠而富饶,闭塞而美丽,让我萌发无奈又让我满怀期待。和养育我的故乡相比,它少了一份温润;和我安身立命的都市相比,它少了一丝激情。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但我一定会把我深深的祝福永久地留下。
因为,就像我爱我的家乡,爱我安身立命的都市一样,我也深沉的爱着这另一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