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辉煌的交响乐
——读季羡林《另一种回忆录》有感
王世友
“智者乐,仁者寿,长者随心所欲。曾经的红衣少年,如今的白发先生,留德十年寒窗苦,牛棚杂忆密辛多。心有良知璞玉,笔下道德文章。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
我喜欢“感动中国”给季羡林先生撰写的这段颁奖词,也把这个可亲、可敬、可爱的老人的伟大人格铭刻在了我的内心。
大学读书时听老师介绍过季老的深厚造诣和卓越成就,踏上三尺讲台后也教过季老的文章《清塘荷韵》,甚至还看过央视名嘴白岩松写的季老的人物专访,但似乎总有些许的遗憾,那就是我大多在以一种仰视、膜拜的态度了解季老,而不是以一种平等、亲近的方式感受季老,从而实现一个心灵静静地倾听另一个心灵的理想交流。
这会儿可好了,我手上多了一本季羡林先生的散文集《另一种回忆录》。值得一提的是,和通常意义上的回忆录不同,这本书没有采取线性的、编年史式的写作方式,而是以主题定文章,同一主题下的文章相互间又形成自然的对应,从而把季老对几个人生关键词的记忆与感受层层剥开。在吉光片羽一样的文字中,一代知识分子求学治学之不易,季先生对生命透彻豁达之体味,无不如那月光下的潺潺泉水,悄无声息地流进读者的心田。
而我,更愿意把季老的一生当成一部辉煌的交响乐来欣赏。在古希腊文中,“交响乐”一词是“和音”与“和谐”这两个词组合而成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读季老的《另一种回忆录》,于我而言,就是在不同旋律不同节奏的变化中,最终触摸到他温润平和的心跳,和听交响乐一样,这何尝不是一次和谐之美的享受呢?书的第一部分“赋得永久的悔”,是一段热烈鲜明的奏鸣曲,无论是他对祖国的爱,对自然的爱,还是他对母亲的牵挂,对故土的回忆,都渗透着一种亲切而真挚的赤子之情。第二部分“遥远的怀念”宛如一段抒情的慢板,悠长的旋律缓缓地把我带入到了季老与师长、同学、朋友在春日的灯下、在冬日的火炉边促膝而谈的情景中。第三部分“大放光明”,真好比是一段如歌的行板,梵文、书斋、荷糖、竹影、猫儿……如歌如诉地讲述着老人对人生哲理的参悟。第四部分“学术人生”是一段气势恢宏的奏鸣曲,将本书的主题推向了高潮。季老将毕生精力用于学术研究,语言学、文化学、历史学、佛教学、印度学、比较文学……他在浩瀚的学问中追寻生命的价值,践行人生的理想。季老的文字,没有炫耀性的“华彩乐段”,有的只是质朴的“生命鼓点”,真让我感到了一种精神洗礼般的畅快。季老的老朋友钟敬文生前曾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朴素,季先生的作品就达到了这个境界。他朴素,是因为他真诚。”朴素,也许也可以说是和谐的最高境界,季老无论是为文还是为人,都达到了和谐的最高境界,如同灿烂之极归于平淡。
在低回而沉重的大提琴声中,我依稀看到了《牛棚杂忆》中季老坚强的面容。面对风云诡谲的十年“文革”,他没有愤怒的目光,没有攥紧的拳头,他只是顺从地按照“吩咐”蹲牛棚,扫院子。但在每一个别人不注意的时刻,他孜孜不倦地看书,争分夺秒地钻研,伟大的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中文译本就此问世。季老不仅以绝对的“隐忍”完成了对人生困境的跨越,他还用他的“创造人生”告诉我们每一个人,毋须为不学习找太多的借口,比如时间不够充分、条件不够成熟、天资不够出众等,只要肯坚守自己的理想,只要愿挥洒自己的汗水,时时、处处皆可创造,人人皆能成为自己理想的“国王”。
在轻快而悠长的小提琴声中,我又仿佛听到了《病榻杂记》中季老真诚的告白。“三顶桂冠(“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平心而论,“国学大师”这样的名号加在季先生的身上也不为过,何况,如此殊荣是多少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啊!但对于素来谦虚的季老,这些荣誉都太过沉重;对于醉心求知的季老,这些光环又显得如此轻微。于是,他淡然一笑,将所有的“华彩”轻轻放下,此可谓大智者的风度!这个世界,有的人为了诸多无谓的虚名疲于奔波,有的人陶醉于鲜花的海洋不愿醒来,他们都忘了像季老一样去扣问自己的内心,把自己还原回那个最本真的生命个体,于纯粹的生活中享受有价值的“简单人生”。如果说,面对政治冲击,季老的“历尽苦难而痴心不改”展现出的是传统文人的韧性,那么,不让美誉成负累的季老,则散发着庄周东坡式的洒脱,更让我们由衷地敬仰!
在刚劲而流畅的钢琴声中,我体味着季老在《九十述怀》中抒发的生命情怀。季老写过《八十述怀》,那时他就说“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对别人有益的事,绝不想成为行尸走肉。我知道,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一个耄耋老人,看淡了名利,也直面了生死;他承受着年老的孤独,也享受着生命的馈赠。在世纪之交的2000年,季老提笔写下了《九十述怀》,他在文中写道:“窗外已是寒冬。荷塘里在夏天接天映日的荷花,只剩下干枯的残叶在寒风中摇曳。玉兰花也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那里苦撑。但是,我知道,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里做着春天的梦,玉兰花则在枝头梦着‘春意闹’,它们都在活着,只是暂时地休息,养精蓄锐,好在明年新世纪,新千年中开出更多更艳丽的花朵。”读到这些文字,你还会把它和一个风烛残年、一无所求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吗?不!当然不!这是一个快意于抒写“达观人生”的老人,他生命的每一天都有梦,有梦不觉人生寒。他就像那亭亭玉立的清塘之荷,像那静静绽放的玉兰,时刻不忘向世界散播它的幽香。明年就是季老的百岁寿辰,我衷心地祝愿他继续谱写蓬勃的生命乐章。
在静谧的夜晚,阅读季老的《另一种回忆录》,我的耳边却仿佛鼓乐齐鸣!